2020年9月中旬,无锡市惠山泥人厂完成股份转让,一家无锡民企接手了这个七十年老厂。
当时报道这场股份转让仪式的的江南晚报用加大字号在头版问了一个问题:
“社会资本注入,‘城市名片’能否重现生机?”
惠山泥人是无锡的特产,最早关于惠山泥人的传说可以追溯到战国吴地破阵的孙膑,明清时已有确切书面记载。
胖墩墩的笑脸“大阿福”被无锡小贩挑在肩头走遍无锡的大街小巷,“手捏戏文”泥人在无锡人的架上案头讲了千百年王侯将相、才子佳人的传奇。
没有无锡人不识惠山泥人,没有人看到惠山泥人不想到无锡。
被赞为【城市名片】,不算过誉。
接手后的第七个月,泥人厂的新任负责人蒋宇超发布了一条朋友圈,配图上憨立着两个雏形初现的泥胚娃娃。
晚报头版上的问题在两百多天后似乎得到了某种回复。
这两个被取名“阿福阿喜(NANIMOMO)”的泥人娃娃,是惠山泥人的新形象,也是无锡民企耘林集团接手泥人厂后打造的全新文创IP。
NANIMOMO来自吴语中“惠山泥人”的昵称“捺泥模模”,“我们要用最地道的无锡腔调讲泥人的全新故事。”主创团队这样解释。
但阿福阿喜的无锡腔调远不止吴语乳名。
女孩阿喜的礼帽,是无锡鼋头渚的樱花粉,眼眸颜色是一抹江南绿;
男孩阿福的背带裤象征工商无锡,紫黄配色取自老大哥“大阿福”配色,帽子正面是飞行帽,背面是虎头帽...
无锡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气质在这两个胖乎乎的小身体上达到一种平衡。
看得出来,主创们想要在这两个小泥人身上浓缩一整个无锡,使他们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城市的化身。
然而,虽然主创团队尽力想强调“传承性”和“无锡牌”,但老无锡们还是一看就会有疑问:
“我们‘捺泥模模’怎么不笑了哇?”
的确,新版的“阿福阿喜”收起“大阿福”著名的眯眯笑,摆出一副傲娇的拽酷模样,而这种情绪态度,是第一次在惠山泥人身上出现。
带着这种疑问和好奇,这个年末,我们前往无锡惠山泥人厂进行了一次深度探访。
PART 1|壹
发端乡土 “大阿福”走进千万家
惠山泥人是从无锡的泥土里长出来的艺术,取材于惠山山脚下的 “善业泥”,所谓“惠泉山下土如濡”,对于这种特殊泥质,古往今来皆有赞声。
山脚下的一块泥土,还要经过繁复的18道工序才能成为一尊惠山泥人。打泥、揉泥、捏制、绘彩、开相...一道道关口走过去,做出来的泥人才能传神传情;
老手艺人口诀里唱“三分绘,七分彩,红搭绿,一块玉”,泥人鲜辣大胆的色彩点亮了祖祖辈辈无锡人的案头书架和儿时回忆。
在五光十色的高级玩具还没有摆满货架的年代,笑眼弯弯的“大阿福”是无锡小孩们童年忠实的伙伴,附近城市的家长出差到无锡,也总是会记得带一对虎头虎脑的“阿福阿喜”当作礼物送给家里翘首以盼的小孩。
笔者家里也曾挂过一对笑眯眯的无锡“大阿福”,每每望见那对月牙儿一般的笑眼,心里总会添些愉悦。
传统惠山泥人这永远笑盈盈、乐呵呵的模样或多或少地刻进了无锡人的生活哲学,成为无锡一种集体的情感记忆。
PART 2|贰
红灯亮起 这火苗还能烧多久
“我反正这一辈子都在惠山泥人厂。”
在对话奔流时,76岁的惠山泥人厂老厂长沈大授这样说。
沈大授1964年以学徒身份进厂,师从创造出经典“大阿福”形象的高标先生学习泥人技艺,从此就在惠山泥人厂扎下了根。
“真的割舍不下泥人,我始终是像护着一个火苗一样在做这个事情(泥人传承保护工作)。”沈大授说。
“但不知道它还能烧多久。”
这五六十年来,沈厂长目睹惠山泥人技艺在时代潮水中不断起落:
建国初期,党和政府根据“抢救、保护、提高、发展"的方针,对惠山的泥人业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
改革开放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取代计划经济,惠山泥人厂决定放弃和作坊产品打“价格战”,向第三产业和高端方向发展,主要做出口贸易。
一段百花齐放、精品频出的辉煌时代来临了,这是一批像喻湘莲、王南仙这样的大师用自己的纯青技艺撑起来的黄金岁月。当时惠山厂出品的“手捏戏文”泥人在经济、收藏、美学各个价值层面都到达了高点。
直到2017年,南京博物院回顾多年征集的馆藏品时,还把20世纪80年代入馆的喻、王二人手作的“手捏戏文”泥塑称为“令人自豪的近代藏品”。
▲南京博物馆手捏戏文藏品之一「投军别窑」
当年盛况,可以想见。
然而随着国家进一步开放,经济发展的大浪拍到了传统手工业的屋脊上。
大产业大工厂吸引走年轻工人,舶来的新鲜文化挤占掉市场,有人教,无人传,有人做,无人买,随着大师们年岁渐高,泥人技艺渐渐零落,几乎已经踱在消亡边缘。
2006年,惠山泥人因濒危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在此之后,为了加强保护和传承,政府和泥人厂综合各方力量,合办泥人博物馆和研究所、召集大师开展传承班、招募青年技术人才、开展青少年体验营...做了各种推广传承的努力。
但一个时代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历史车轮终究还是无情地朝着这爿老厂碾了过来。前几年,提到惠山泥人厂,媒体最常用的词是“陷入困境”。
首先是没泥了。
在无锡大力推动农村城镇化发展的进程中,惠山下的大量水稻田被高楼、厂房、住宅区所覆盖,“黑泥巴”越来越少,往往昨晚刚发现的泥土层,第二天一早去看已经被民间的各种泥人厂家挖了个精光。
目前市面上流行的泥人,大多采用一种泛指意义上的“惠山泥”,即指水稻田下的的黑泥土层,从“惠山山脚的水稻田”到“水稻田”,定语的消失也是对于资源枯竭无可奈何的妥协。
接着是没人了。
更准确地说,是留不住人。
做泥人从来不是一个赚钱的行当。泥人厂每年的年产值在380万到400万元左右,在无锡企业中算是下游,前几年,惠山泥人厂的普通职员年收入仅有16000元左右,即使加上政府近万元的各种补贴,也才刚刚和无锡平均收入水平持平。
惠山泥人大师喻湘莲曾经带的几个徒弟,一个退休不做了,一个去搞装潢了,还有一个改行去当司机了。
很多大师因为目睹了太多人的离开,已经很久不招徒弟了。
泥人厂的老员工告诉我们,之前的老同事辞职后在小区当保安,因为“赚得差不多,还更清闲”。
连老员工都留不住,更别说年轻人,有美术功底的大学生即使用高薪聘来,也往往因为订单零落、前途飘渺而在几年后离开。
最关键的是没市场了。
泥人厂的员工看厂房外惠山直街上的泥人摊贩都有些不屑:“那些米老鼠泥人、山寨泥人也能算惠山泥人哇?”
但恰恰就是这些“米老鼠泥人”抢走了他们的生意。
这些色彩庸俗、粗制滥造的“山寨货”花花绿绿地摆成一堆儿,只能说有一点泥人样子,但却能以最小的成本满足外地人们想带个“惠山泥人”,讨个好彩头回家的心理。
“大多数人嘛,就是到我们这边买两个玩玩,泥人厂的货,多少人买得起?”一个“米老鼠泥人”的卖家对媒体说。
改革开放后忠实地走在高端路线上的惠山泥人厂放不下身段,从民间走向博物馆,成了阳春白雪。
至今,沈大授还是依依不舍“高端梦想”。“做个很美的泥人模子,用金来做,用银来做,做得漂漂亮亮,做成艺术品卖高价,怎么会没人买账?”
老厂长想不通。
PART 3|叁
新娃驾到 小石子激起千层浪
“NANIMOMO是一颗打破死水的石子。”新负责人蒋宇超这样形容新泥人的破局之势。
他确实有这样说的底气,自从NANIMOMO这个新IP诞生以来,惠山泥人厂沉寂已久的老厂房里好消息不断:
2021年5月1日,无锡梁溪的“溪”有青年文化节文创市集上,NANIMOMO的100对盲盒首次面世便很快被抢购一空。市场买账,团队心里不打鼓了,大规模的产业化看来可以提上日程。
2021年10月1日,无锡太湖购物节上,NANIMOMO开了首家线下实体店,PVC材质的“阿福阿喜”被正式摆上货架售卖。
2021年11月4日,第四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在上海开幕,NANIMOMO代表无锡冲向了国际舞台。
至今提起进博会,NANIMOMO团队仍然颇为自得,“江苏13家展台,我们阿福阿喜绝对是最亮眼的。”
江苏馆“国色天香”的主题下,大部分展台展示的是苏工丝绸、云锦布匹类的展品,一脸傲娇的新“阿福阿喜”和以五十六个民族为主体制造的主题泥人站在中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瞬间聚焦。
一时间,官媒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两个异军突起的小胖泥人身上的潜力,纷纷以“老字号焕新生”为主题对惠山泥人做了专门的报道。
新生的“NANIMOMO”突然被放在媒体的追光灯下审视,影响力和关注度都呈几何级数提升。
掌声过后,争议也随之而来。
“PVC材料的泥人还算泥人吗?”
“不笑眯眯的大阿福还是我们无锡大阿福吗?”
“有了NANIMOMO,以后还看得到传统大阿福吗?”
在最近的一场惠山泥人研讨会上,谈及NANIMOMO,大师喻湘莲的外孙华天骅就曾提问“新的血液注入当然能带来活力,但该如何避免创新稀释纯正传统的基因?”
沈大授厂长在和奔流对话时也隐约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大家都只认识大阿福,这个新的东西别人怎么认可呢?怎么看得出来是无锡的呢?”
老手艺人们希望看到的,是带有明显的外在化传统基因延续的新造物,“至少那个颜色、那个造型,不知道的人一眼看过来,噢!是以前的大阿福变得现代化了,要让人家认得出来呀。”
很多人都在担心,但在新负责人蒋宇超看来,这些都不必担心。
“真正的传承是精神内核的传承。”他说。
无锡泥人走过数百年历史,经历了各种塑造工艺、模具制作的变迁,20世纪初的时候,出现了石膏泥人,即以石膏为原料,用模子进行灌制的泥人。
这种石膏工艺不仅大大提升了惠山泥人的生产技术和效率,而且因为石膏高温下不容易变形,泥人灌模后的形象变得稳定了,可以说是打破了泥人造型的局限。
因为这种“功劳”,石膏成了惠山泥人的大功臣,所以现在在惠山古镇,不管是泥的还是石膏的,都称作惠山泥人。
石膏可以是泥人,PVC当然也可以是,在惠山泥人“无泥可用”的尴尬处境下,材料替换是必然会走到的一站。
材质从来不是关键,不如就大胆一点,将意化形。
让人纠结不已的“笑脸丢失问题”也是同理。
传说中,阿福阿喜是怀抱恶兽但仍面带微笑的少年,为他们塑泥身是因为感佩他们击退凶兽的勇敢,所以他们并不是一向喜气盈盈天真无邪,只是懂得如何和世界上的邪恶相处。
新形象的阿福阿喜虽然嘟着嘴一脸傲娇,但是外冷内热、丧且积极,这种“和而不同”的精神就传承自原始的“泥人精神”。
也许正如“大阿福”的笑模样在几代人的造化下变成人人相熟的城市符号那样,经过新团队的努力,NANIMOMO的萌拽表情也可能成为未来无锡新的城市态度。
至于NANIMOMO在发展途中会不会丢失掉传统性的问题,据厂方表示,未来的惠山泥人厂将“用两条腿走路”。
泥人厂还是主要制作传统形象的泥人大阿福,NANIMOMO将委派给东莞代工厂进行规模化的加工生产。
“在新旧之间找中庸是行不通的,我们要将传统和创新都做到极致。以后,大阿福和NANIMOMO会并排走。”
毛阿敏的歌里唱“结识新朋友,不忘老朋友,多少新朋友,变成老朋友”,老朋友“大阿福”不会离开,新朋友NANIMOMO也已高调登场。
也许我们应该像歌词里写的那样,以一种更开放的胸襟去欢迎一种老字号手艺的诚恳转身。
PART 4|肆
扎根无锡 元宇宙提上日程表
耘林集团的董事长龚育才是土生土长的无锡人。他的本土情结和国际视野、传统情怀和跨界经验碰撞在一起,撞出了这两个小泥人。
也许出于情怀,但绝不止于情怀。
耘林集团接手泥人厂,看中的是惠山泥人背后可供开发的本土文化价值和文化创意潜质。未来,惠山泥人厂也将依托于耘林的产业资源和企业平台,获得长足的可持续发展。
举个例子,耘林集团正在打造的养老公寓就和能惠山泥人结合起来。在龚育才看来,惠山泥人将随着耘林生命公寓在无锡乃至全国各地的布局走向全国。
“耘林集团的业态很多,我们的餐饮、咖啡馆等也能引入惠山泥人,可以作为伴手礼,甚至打造‘泥人’品牌产品。”
如今,耘林集团在无锡城区打造的养老综合体“耘林阅府”中,泥人形象已随处可见。
不论是阅府书店的摆件、苏珈美术馆的泥人展,或是泥人主题的咖啡馆和小孩子们喜欢的NANIMOMO玩偶巡游,惠山泥人总是不经意就跃入眼帘。
龚育才的诺言,正在兑现,未完待续。
相比于其他玩具品牌,惠山泥人有很强的地域标签。但泥人厂方面并不认为无锡标签会成为泥人未来发展的局限,“恰恰相反,这是我们的优势,我们的计划就是扎根在这片土地。”。
长三角实力深厚的消费市场和惠山泥人沉淀百年的老字号口碑背书,足够为未来的泥人品牌提供生长的沃土。
未来,这种赋能也许将会是双向的,不仅无锡成为惠山泥人的地域标签,惠山泥人也能够重新成为无锡的城市代言。
对本土优势的深刻把握,从新泥人诞生以来结交的朋友圈就可以探见。
新“阿福阿喜”形象初诞生,惠山泥人厂就找好了叶子与茶、无锡小笼、阳山蜜桃等十三个无锡本土品牌合作了联名。
“我们团结无锡市场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就是要做到想到NANIMOMO,消费者就想到无锡,想到无锡,就能想到NANIMOMO。”主创团队并不掩饰想要把新泥人品牌NANIMOMO打造成一个城市符号的野心。
未来,新IP的深度挖掘还将继续,新品牌将被打造成一个有烟火气、街坊味的文创品牌。
相比于市面上常见的冰箱贴、马克杯类的品牌文创,转型后的惠山泥人厂希望做的是快消费文创产品。“我们一定是要做消费者日常使用频率高的产品,做吃做喝,做到日常生活里去。”
不久后,泥人厂出品的零食和酒类的文创新产品将向市场推出。
最近,泥人厂的新负责人蒋宇超甚至瞄准了大热的“元宇宙”。“虚拟消费空间也需要无锡腔调的消费品”近年来火热的NFT艺术品交易给了他灵感。
也许未来,我们可以在虚拟市场买到NANIMOMO的虚拟产品,获得虚实交错的无锡品味消费体验。
NANIMOMO是一个具有老灵魂的新品牌。在新“阿福阿喜”充满现代萌趣审美的外壳下,是代代延续的无锡泥人精魂。
这种百年传承的历史积淀赋予它别的潮玩品牌望尘莫及的文化底蕴,施以合适的刺激也许可以激发出澎湃的发展动能。
农历虎年将至,今年,传统泥人和NANIMOMO将在年货货架上相遇,虎头虎脑的“阿福阿喜”在虎年会多福多喜、乘风破浪吗?一切就交给市场和时间来做最终的裁判吧。
(封面及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参考材料:
1. 《浅议惠山泥人的传承与发展》,张文珺
2. 《走进惠山泥人,探秘非遗文化》,匠工营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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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有底线的